败絮_第十三章 远川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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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第十三章 远川 (第3/3页)



    林远川的实习教案散了一地。他不得不回去,他的母亲需要他,但是他也明白,回去林勇绝对不会放任他再过自己想要的生活,他知道林勇一定会拿母亲的病威胁自己,轻松愉快的大学生活就这样破灭了。

    轮椅轴承碾过门槛的声响惊起窗外寒鸦。林勇裹着羊绒毯剧烈咳嗽,管家递上的真丝手帕洇开暗红血渍。“畅行互联的股权转让书,”枯槁的食指敲击轮椅扶手,“签了它,继承我们家的公司。”

    林远川挣动束缚在自己身上的绳索,腕骨在牛皮束缚带下磨出血泡:"你不是有个国外宝贝儿子吗?你去找他啊!"嘶吼震落了书架上的玻璃瓶,碎片在父亲脚边绽成花。

    林勇突然扶着轮椅把手颤巍巍站起,皮鞋撞击地面发出闷响。鳄鱼皮带破空抽下时,林远川尝到唇齿间碎裂的智齿血腥味——和年幼时咬破父亲手掌时的铁锈味如出一辙。

    第四日晨雾漫进玻璃窗时,他发现自己数不清身上的鞭痕,左肩胛骨处的旧疤绽开了伤口下的心脏也似乎突然缺失了一整块。远处殡仪馆的哀乐随风飘来,他忽然蜷缩成胎儿姿势,额头抵着冰凉地砖,任泪渍在地毯上洇出深斑。

    “我签……我签……放我去看看mama吧……”他抓住林勇裤管时,指甲缝里嵌着昨日挣扎时抠下的墙灰。

    出租车急刹在墓园石阶前。林远川狂奔过墓园的台阶,破洞的运动鞋沾满细雨后的泥浆。新立的石碑前空无一人,碑文未干的金漆在“慈母”二字处凝成泪滴状。他徒手扒开湿润的坟土,直到指尖血rou模糊地触到冰冷棺椁,才想起母亲最怕冷。林远川爬在湿润的泥土上,抱着那一尊冰冷的石碑,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颊,却再也闻不到那一抹熟悉的清香。

    从那以后的半年,林勇的眼线无时无刻不在暗处紧盯着林远川,林远川无数次尝试用刀子划过手臂的动脉,尝试从高楼上一跃而下,却都被林勇的手下拦了下来。他甚至连寻死都做不到,每天在一堆所谓的行业巨头眼下学习那些他完全不感兴趣的知识。

    直到又是一个阴雨天,管家沉默地将他带到医院,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碾过消毒水的气味。林远川站在VIP病房门口,西装袖口下藏着未愈的割痕,腕表压住的新伤还在渗血。林勇陷在雪白被褥里,癌变的肿块从脖颈蔓到指尖,像爬满毒蘑菇的腐木。

    “林总,小川来看您了。”管家弯腰时露出后颈的监听器红光。病床上浑浊的眼球突然亮起微光,枯枝般的手掌颤巍巍抬起——无名指还戴着当年结婚时的素圈戒指。

    林远川被拽着俯下身,闻见父亲身上溃烂皮rou与童年记忆里的烟草味混作一团。“小川来了……等春天……带你去山顶放风筝……”林勇咧开缺牙的嘴笑,露出被吗啡模糊的天真,“别告诉你mama……”

    管家递来湿润的棉签:“上周开始,林总记忆就停在您四、五岁的时候。”床头柜摆着的病危通知书,边角还沾着化疗呕吐物的污渍。

    林远川突然抓住床头栏杆,金属冷意刺入掌心。那些儿时无数个思念父亲的夜晚,那个希望破灭的夏天,被皮带抽烂后背的夜晚,母亲孤零零的坟墓,此刻都在父亲孩童般的眼神里扭曲成漩涡。年幼时思念至极的父亲,此时此刻却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。他的双眼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,嘴唇止不住地颤抖。

    “开什么玩笑……”林远川的声音被压在喉管深处,颤抖着身体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。

    他猛地揪起林勇的衣领,输液管在苍老的手背扯出血珠。

    “开什么玩笑!你凭什么忘记!”嘶吼震落了呼吸面罩,“你害的我妈被活活累死!害的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!凭什么你可以全都忘了!凭什么!”

    监护仪发出刺耳鸣叫。林勇困惑地眨眼,用长满rou瘤的手去擦他脸上的泪:“小川怎么哭了?爸爸给你买糖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你这种爸!”林远川掰开那只手,此刻眼泪已经打湿了他的衣领,“我巴不得你赶快去死!”

    林勇突然剧烈抽搐起来,嘴角淌着涎水含混地喊“小川……飞起来咯……”护士冲进来注射镇定剂时,林远川跌坐在满地药瓶间,看着蜷缩成虾米的父亲,恍然惊觉这具腐烂的躯体里,早已没有他恨了半生的恶魔,只剩个被困在旧时光里的记忆里最爱的父亲。

    林远川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医院,柏油路面在暴雨中泛着油光,林远川的鞋跟打滑数次,最终甩进绿化带。他赤脚踩碎水洼里的霓虹倒影,领带缠住喉结像条垂死的蛇。急诊楼的红十字在身后缩成针尖大小时,他听见自己肋骨间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——那是十二岁扔进机场垃圾桶的辣酱瓶终于彻底崩解。

    跨江大桥护栏的铁锈扎进掌心,他俯身看见黑色漩涡里浮着母亲褪色的蓝工装、那个破旧出租屋里即将脱落的墙皮和山腰上金色的麦浪。他不知道自己该爱谁,该恨谁,心中的爱恨此刻模糊不清,或许坠落下去就解脱了。右腿刚悬空,桥墩阴影里突然传来易拉罐被捏扁的脆响。某个蜷缩在防水布下的身影咳嗽着,清冷的灯光扫过他的小腿。

    林远川踉跄着退后,却在泥泞斜坡上踢翻半碗泡面。汤水泼洒处,穿破洞卫衣的青年正用纸壳垫着湿透的膝盖。

    “远川?”金瑞峰抬起被潮湿的空气浸红的眼,两人狼狈地四目相对。林远川的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,此刻他多想扑在金瑞峰的身上痛哭一场,细数自己这些年的委屈,痛斥那个可恶的父亲,可是自己的嘴中却只说出冷冷的一句“去我家吧。”

    强撑着保持的冷静,却最终在两个炽热的身体躺在同一个被窝时土崩瓦解,泪水像断了线一般不受控制地滚落,青年的赤城袒露着自己脆弱的内心。父亲离开的十五年来,第一次有人抱住他告诉他:“去做自己想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林勇的葬礼林远川也没有出席,管家来找他时,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:“那个人死哪里都无所谓。但是你们要是敢把他和我母亲合葬,我一定会掘地三尺,挖出他的骨灰倒进下水道里去。”

    管家第一次从这个一向成熟的年轻的接班人眼中,看到了如孩童般的任性与坚决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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