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十五丑角 (第1/2页)

    井天不只一次听见人家说他长得单纯。这并不是指他难看。事实上，他个子高，

    有着运动员般的优良T格，五官也深－－－不幸却配了一双幼犬般的眼神。

    玻璃黑眼珠，眼尾略为感伤地下垂。人容易被第一印象影响的，他那双眉眼，

    似乎注定了这一生不可能被当坏人看待。犯了什麽错，轻易地就被原谅；

    替朋友向老师圆谎，也容易受到相信，他的生命一路走来都颇为顺利。常常，

    他都是带着笑容的，好像不大明白发生了什麽事情那种困窘局促的笑容。

    再生气的人看见那样的笑容，都会软化。

    当井天还小，还没冠上井家名号，还需要与长兄牵手走路上学的年纪，

    晓就叮咛过：「哥哥没办法随时陪在你身边保护你。但你拥有一项最好的东西，

    那就是笑容。悲伤的时候，沮丧的时候，不要被打败了，不要显露出懦弱的模样，

    当你还有气力微笑，就表示你还有能力将事情变得更好。」

    那时井天多依赖哥哥啊！父母为了生活疲於奔命，是哥哥陪他打球，陪他读书，

    哥哥占了他生命好大一块版图。只要是晓说的话，他都听，像是一种强迫的症候，

    更像是一种亲情间的诅咒。懦弱的井天常常笑了，即使他并不真的想这麽做；

    为了晓，他会笑的，他还会变得更开朗，更健康。他多希望哥哥以他为傲。

    一场交通事故带走了父母，井天没有哭，经常缺席的父母对他来说不算什麽。

    灵堂缀满黑纱与百合，人群四散後，晓孤独地静坐，一身素衣，神情憔悴。

    尚未成年的长子，似乎注定了要坚强，撑持整个家庭的责任全落到了他肩上。

    井天默默望着骨灰坛，盛装灰烬的JiNg巧容器，总给他一种颓废魔幻的不真实感，

    难道这场惨剧竟是真的吗？当父母还在世，他总觉得爸妈会与他们在一起很久，

    久到他几乎要厌烦的地步，他曾经以为全家人会一辈子在一起。

    这样的连结却很简单地荫覆崩毁了。

    井天挪动身T靠过去，小小的手搭着哥哥膝盖，晓看了便苦笑，笑得哀伤，

    他以一种生命的温柔将弟弟拥入怀中－－－「我们该怎麽办呢？」

    晓幽微地问。

    井天不晓得该回答什麽，於是沉默。没有答案的问句飘过耳际，散着寒气。

    安置父母的屍骨後，井天才知道他们家欠下了很多的债。

    家里翻腾搜刮，所有能典当的全交还出去了仍是不够填补空洞，那时井天个子小，

    一个光头佬将他提起来，指着肚腑说要将他像杀猪似地剖开，他怕极了，

    极度的惊恐与畏惧竟让他嘴角不由自主地cH0U搐微笑，一边笑一边尿K子。

    晓看了不忍，将脸别开，咬着白牙，瘀青的眼角淌下两行清亮的泪，

    井天看了觉得古怪，明明说好了啊，遇到难过的事要笑颜以对，为什麽仍是哭呢？

    他越发努力地挤出笑容想讨好哥哥，哥哥的表情就越是悲伤难受。

    看看我啊！哥哥，看看我。我没有被打败，也没有显露出懦弱，看看我的笑容，

    我做得很不错吧！很努力吧！我是不是很听话呢？

    －－－井天嘴唇颤抖，在内心呐喊。

    大人的拳脚似雨，疯狂降落在井天细弱的骨骼上，肌肤像是被风暴砸毁的湖面，

    不断产生痛楚的炸裂，一圈一圈扩散鼎沸。那些人想以暴力，把钱给b出来，

    可不存在的钱哪里b得出来呢？整个家已经掏空得什麽也不剩了啊。

    井天注视剧烈晃动的头顶灯影，视线顿生一种，浮光流离之感。

    鹅毛般的血丝在井天眼珠、鼻孔、齿缝间流窜喷溅，彷佛恶火，要烧尽他的理智、

    炼毁他的筋脉。当井天怪异的笑声渐渐转为呕吐般的喘息，晓崩溃了，他跪下，

    撕心裂肺地给众人叩头：求求你们不要伤害他、求求你们不要伤害他、

    求求你们不要伤害他、求求你们不要伤害他、求求你们饶了我弟弟吧！

    我什麽都愿意做－－－

    白净的额迸出鲜血，晓伏在地上，眼冒金星头昏脑胀仍不放弃，目光昏茫间，

    竟闪过兄弟俩小时候去庙会的场景。烤香肠、S气球、彩sE棉花糖，

    脸上涂了花花油彩的乩童一边踱步一边拿刀往背上招呼，和尚诵经向路人化缘。

    路边有个乞丐，腿已经没有了，脏臭地卧在地上，脑袋高速不停撞地，

    晓看了实在害怕，心中又可怜他，他想这麽痛苦的模样总不可能是骗钱的吧？

    将弟弟的手牵得更紧，他从零钱包里拿出几个铜板，放在那乞丐的碗里，

    乞丐嘴里喷着唾沫叨念，脑袋磕个不停：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－－－

    那Y森鬼气的景象让人看了直发毛。直到现在，晓才明白，向人疯狂乞讨，

    苦苦等待回应，竟是如此难堪的折磨。热泪渗出睫毛缝隙，晓闭紧眼睛－－－

    井天则昏了过去。

    在那之後，井天与晓就很少见面了。面对一笔g销的债务，忽然出现的养父，

    井天觉得困惑，晓抛弃了他吗？为什麽如此冷酷，任由他孤身面对这一切，

    久久不曾连络？新哥哥井渊浑身刺青，瘦高冷俊，井天一时还不敢和他说话，

    後来才渐渐了解井渊那副外冷内热的心肠。吃饭时，井渊总多夹好几块r0U给他；

    身T不舒服，也是井渊第一个察觉他发烧，亲自拿了水盆毛巾照顾他。

    井天心底有什麽稀奇古怪问题，跑去问井渊，井渊稍微想一想，也会答他话。

    经常，井天惦记着晓。想着那时候哥哥不惜一切地保护他，磕头也愿意的惨样，

    像是神经衰弱的可怜疯子，拼了命拼了命四处恳求，低声下气。井天一边想，

    心底便一边狠狠cH0U疼。所以当养父告诉井天：「晓去留学，你尽量不要打扰他。

    是时候该给你哥哥一点自由了，他辛苦了很久。」井天遂决定对晓断了思念，

    刺上井家家纹，老老实实做一个井家人。笑着吃饭，笑着谈天，笑着上课，

    笑得彷佛真心快乐。他将笑容当做面具带在脸上，停留的时间是那麽久长，

    他忘记自己真正的情绪是什麽了。他像个悲哀的丑角，永远微笑，而眼神空茫。

    偶尔井天会停在熟悉的街道上，朝远方纤瘦忧郁的少年发呆，後来他才晓得，

    那家伙叫阿酒，与他读的是同一间学校。那气质真像晓，井天看得不禁感叹，

    遂摇头b自己忘却。是啊，怎能一直记挂着哥哥？是该成长，不能再拖累晓。

    哥哥也需要一点空间来追逐自己想要的梦吧。他如此想。

    有一段时间井家闹鬼闹得厉害，边间常传来隐隐鬼哭，井天被禁止靠近。

    他从不信鬼神之说，也不信邪，越是告诫他不要接近，越是想一窥究竟。

    月sE几乎要被乌云遮蔽的某个夜晚，他终於打破禁忌，靠近那冷僻的边屋，

    将脸凑在穿孔纸窗上窥看－－－那成了他这辈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