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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八 夜话 (第1/1页)

    四下幽静,李识微的声音格外清晰。

    他踏着月光走近,只见云落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,额角沁着晶莹的薄汗,双眼蒙着水雾,正迷茫地望着他。

    方才独自一人时涌动着的苦楚不平,不知从何而起,在看到他的这一瞬如潮水般退去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李识微接着问,语调和缓了几分。

    云落眨了眨眼,将眼前人看得更清楚了些,双唇像被黏住,满腹缭乱,千头万绪难以言说。

    李识微不再说话,也没有离开,只静默地注视着他。

    “师尊。”云落终于开口,声音低而涩,“我真的适合练剑吗?”

    云落直望着对方,恨不得将那温和而专注的眼神烙印心底,好像借来一点烛火,以此抵御铺天盖地的严寒与黑暗。

    可他依旧觉得冷,觉得害怕,他怕有些事难以改换,怕从此再无进益,如果重蹈覆辙……

    “当然适合。”李识微干脆利落地回答。

    短短一句落进心里,就让那点烛火放大了几分。云落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步。

    细窄的剑刃晃过视线,其上映一段明净月光,冽如秋水。剑柄在少年的手中,攥得很稳,白皙的皮肤下筋骨凸出而绷紧,像抓住了唯一一线希望,一如初见林中。

    李识微收回视线,随意撩起袍角,席地而坐,撑着下颌发问:“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云落跟着坐下,草地很软,两人相距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。

    何止是听说,他分明切实地经历过,经历了整整一世。

    往日种种难以坦白,但至少有了一丝流露的出路。他环住双膝,皱着眉:“他们说我天资亏损、心性愚钝……”

    更难听的话还有许多,他说不出了。

    李识微轻叹了口气,伸手过去摸了摸云落的脑袋:“不必放在心上。这些人要么白长了一双眼睛,要么白长了一张嘴。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好话?”

    云落愣了一下。自然是有的,可是都太过遥远,例如身处外门时旁人的赞叹,大考时台下的惊呼,甚至记忆最深处,一个苍老而慈爱的声音——“我们云落啊,将来会有大出息的。”

    然而这些都不在了。前世后来,他每每忆起,总如锥心刺骨一般,便不再回想,宁愿已经忘了,宁愿从未有过。

    云落没有答话,面上不见喜色,反而又添几分怅惘。

    李识微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开口:“我在你这个年纪,以杀入道。”

    云落转头看向他,只见他依旧散漫坐着,并指释出一道剑气,刹那间到处草叶翻飞。

    “人人都说我会入魔,会变成为祸一方的大魔头,因此对我喊打喊杀。”他的声音很低很慢,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进耳里。

    “怎会如此……”云落感到惊讶。

    李识微轻轻一笑:“那时候正魔大战已经结束,可仇恨却不会轻易熄灭,普通百姓饱受苦难、心有余悸,对有嫌疑者自然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。”

    他话锋一转,语调上扬:“如今那些人都死了,他们的子孙后代活在我的庇佑下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他指尖略动,月下翻飞的细碎草叶逐一燃起,眼前顿时被点亮,像暖色的银河从天垂落,又似一望无际的纷纷萤火。

    原本寻常的草地宛如幻境,叫人移不开视线。

    一片叶飞到云落面前,他愣愣地伸出手去接,看着它盘旋飞舞,散去光芒,最后安然无恙地躺在了自己的掌心。

    云落将掌心留有的温度轻轻拢住,转头望去,只见李识微正撑着头看着他,眼里漾着笑,似乎很乐于见他这般反应。

    心神一动,云落牵起唇角,回以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。

    云开雨霁,明月流光。李识微将这笑容看在眼里,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方才的话语盘旋在云落的心中,讶异之余又生好奇——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师尊的出处。从前在外门听闻的传说从未提及这些。

    李识微听他这样说,挑了挑眉:“这些事天行宗的人也未必知道。”

    他搜寻久远的回忆,继续说道:“我幼时从乱葬岗里杀出来,无父无母,无名无姓,被一个老剑客捡了去,为我取名,传我剑法,我那时以为自己学的是凡间武艺,没想到被骗进了道门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云落歪着头,听得全神贯注。

    “那老剑客并非凡人,是蓬山老祖的一缕残魂。”李识微叹了口气,似乎很是无奈。

    “蓬……”云落震惊,一双眼睁得愈发圆,“老祖不是早已得道飞升了么?”

    他回想起从前听过的宗门历史——正魔大战旷日持久,而老祖在此之前就已经飞升,其一众亲传弟子继承遗志,天行宗也就成为正道之首。

    “谁知道呢?”李识微随口应和,似乎也不清楚。

    “那他现在……”

    “大概是死透了。”李识微的语气依旧平淡。

    云落噎住,虽然师尊面色如常,可他隐约觉得自己问错了话。

    对谈陷入宁静,忽然,云落轻声说:“我也没有父母……”

    “婆婆说我是从云端上掉下来的。后来婆婆去世了,我无家可归,到处流浪,最后到了天行宗。”

    他垂下眼睫,紧接着感到头顶一重。

    李识微揉了揉他的头顶:“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。”

    心潮又起,云落望着对方,缓缓点头。

    李识微扬起唇角,从草地上站起,伸了个懒腰,又道:“不必着急,等你把身子养好了,我就教你。”

    “在那之前,你若是没法相信自己,就先相信我。”

    李识微看向他:“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云落再次点头,神情更加认真。

    “不早了,回去歇息吧。”

    明月西斜,云落被哄得眼睛亮晶晶的,乖乖回屋了。李识微也回到自己的居所,神识过处万籁俱寂,他合眸入定。

    不知过去多久,恍惚置身迷乱火海,天地一道血色,到处望不断的尘烟。

    他提着几乎有自己一人高的长剑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行进,腥臭味刺鼻,不低头看也知道,牵绊他脚步的,是满地粘腻的血浆与尸块。

    不管自己踩碎了谁的手指或者眼珠,也不管四肢沉重、伤口裂得生疼,他兀自向前,忽然被一个斜戴斗笠的高大身影挡住了去路。

    斗笠扬起,是一副粗俗武夫的面容,咧开嘴露出一排黄牙,声音也粗哑,无端问他:“小孩,你为什么要拿剑?”

    他此刻浑身烧不尽的戾气,对任何一个拦路者都抱有十足的敌意,仰头直盯着眼前人,像要从这人身上瞪出两个洞来,稚嫩的嗓音有些嘶哑:“因为我不想死。”

    这武夫随即抚掌大笑:“好啊!好!”

    “你也不该死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李识微忽地睁开眼,滞了一瞬,随即歪倒,毫无形象地倚靠在榻上。目光所及之处是高处房顶,雕饰着清雅的仙鹤祥云,不见任何灰尘与血腥。

    他长叹了一口气。或许收了徒就容易怀旧吧。

    又想到月下练剑的少年,想起那拿剑的模样。虽然气力尚且微弱,但一招一式十分稳健。剑风过处,月光潋滟生波,细草倒伏。

    剑意越磋磨越锋利。十几岁刚入内门的孩子,怎会到如此。

    那总是蹙起的眉间,笼着浓郁的阴云,还有更深更大的谜团。

    李识微再度合上双眼。

    不必cao之过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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