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.重逢（2/5） (第1/1页)

    珍妮的事，何奕泷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。他在公寓、研究室、图书馆穿梭，还得去市场采买，说不上忙，只是桌历上用红笔圈起来的回国的日子，让他总是有一种局促的感觉，而珍妮不过是，局促的取经之旅中，另一个再也不会见面的过客。

    然而，不到一个礼拜，珍妮再度敲响研究室的门。何奕泷正埋首吃着泡面，他再度用德语、英语重复喊了「请进」。门一开，同样的皮衣、同样的丝巾，同样金发碧眼、身材高壮的珍妮，走进研究室，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。

    「何先生。」

    「午安。」

    「您今天没有吃咖哩。」

    「不，我吃够了咖哩。」

    「可惜。」

    「什麽可惜？」

    珍妮打开手上的塑胶保鲜盒，「我以为，我可以用三明治跟您交换。」

    过去两天，何奕泷的午餐都是自己做的咖哩。前天，他趁着便当盒在微波炉里转圈圈，去了一趟洗手间，回来就在茶水间里看到珍妮，何奕泷以为她等着要用微波炉，说着抱歉抱歉，快快地将便当盒拿出来。

    昨天，当他带着便当盒过来，珍妮已在茶水间里，问她有没有要用微波炉，她摇摇头，於是他打开微波炉的门，将塑胶盒盖已经开启的玻璃便当盒放进去，关上微波炉的门，设定火力跟时间，按下启动键。

    对何奕泷而言，这是三十年来不知重复多少次，闭着眼睛也会的动作，珍妮却像观赏东方神秘宗教的仪式般地看着。咖哩的气味，在加热的过程中轻轻飘散出来。何奕泷差点问她，是没看过微波炉吗？

    「你喜欢咖哩？」

    「我不能说，我喜欢那个，我只是有点怀念。」

    「怀念什麽？」

    珍妮低头看着手上的食物，上下对切的皇冠面包，不知道夹着什麽r0U类再制品，还有酸h瓜跟r酪。她将那些面包摆整齐，盖上盖子。她不疾不徐，目光专注於正在动作的手，将盖子压紧时，她的脸微微上扬，目光朝上，像在刻意营造一种，宛如何奕泷不在场的自在感。

    何奕泷以为她正在斟酌，在这个还没熟到可以问她怀念什麽的人面前，她该透漏多少自己的私事，但她一将保鲜盒的盖子盖紧，便说：「对不起，如果我有打扰。」然後起身就要离去。

    「咖哩我还有，我煮了很多，如果你喜欢，我明天多带一些来。」

    珍妮快到研究室门口时，何奕泷如是说道，她停下脚步，转过身，问：「您的三明治要夹燻r0U，还是香肠呢？」

    於是在第四天，他们在研究室里分享午餐。何奕泷跟珍妮说好，不要燻r0U也不要香肠，多带两个皇冠面包，让他沾着咖哩吃就行了。

    他边吃边说道，咖哩是周日煮的，来到柏林之前，有人告诉他，留学生为了省钱，会尽量自己煮，而且为了节省时间，通常会做那种，煮一餐就可以吃好几天的食物，像是卤r0U──他用德语的「连同酱油与糖炖煮的猪r0U」表达卤r0U的概念。

    卤r0U是广受Ai戴的留学生料理，材料简单，做法也简单。他照着大家的建议做过一次，三天就吃腻了。他在吃腻的同时想通，留学生的好朋友并不是卤r0U，而是炖菜，卤r0U是其中的基本款。

    他的本周炖菜是咖哩J，台湾人惯用的日式咖哩块，在亚洲超市才买得到。他还买了泡面，那是日本泡面业界龙头在匈牙利设厂生产的，在亚洲超市的货架上，凭着身为台湾人的眼光，从包装上的商标就能一眼认出。

    泡面的功能是，万一咖哩J跟卤r0U一样，逃不过三天後味觉疲劳的命运，他能够换换口味，让舌头稍事休息──他不知道德语的味蕾怎麽说──这就是为什麽他昨天带着空便当盒跟泡面来。

    何奕泷说个不停。他不确定珍妮到底有没有在听。珍妮一边咀嚼，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，脸上的线条一如以往地严峻，时不时露出审问犯人般的眼神。他说个不停，这时候如果不说些什麽，就太尴尬了。

    突然，珍妮不晓得注意到了什麽，眼里闪过一丝惊讶。何奕泷看着她脸上的惊讶，说个不停的话语停了下来。他注意到，珍妮的眼神，盯着便当盒上印着名字的标签贴纸。

    「怎麽了吗？」何奕泷问。

    珍妮盯着标签贴纸，半晌都不说话，脸上的惊讶渐渐转变为哀愁，接着才说道：「没，没事。」

    然後，珍妮就成了研究室的常客，或者该说，何奕泷基本上是把研究室借给了珍妮。

    一起吃过咖哩J之後的那个礼拜，珍妮说，大楼另一边的网路，无线的、有线的，全都坏了，不巧她的研究室就在那边。「在网路修好之前，可以借用您研究室里的电脑吗？」她向何奕泷提出请求，怯生生的模样，跟先前闯进他研究室时凶恶又赖皮的嘴脸相b，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。

    何奕泷没有拒绝的理由。他多半待在图书馆，研究室不过是吃午饭睡午觉的地方，而当他忙着喂食扫描机，珍妮是不是在用他的电脑，对他来说没有差别。

    当然，将电脑连同研究室借给珍妮，无可避免地带来种种意料之内、意料之外的改变。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了午餐的饭友。何奕泷维持着每周一炖菜的作法，卤r0U、白菜卤，或是买一堆排骨、丸子跟白菜头胡乱炖成一锅。珍妮大多意思意思地浅嚐几口，只在菜单再次轮到咖哩时，她才大口吃着所谓的怀念。

    除了食物，何奕泷也分享了从台湾带来的茶叶，先前他就跟黑教授分享过，黑教授的反馈是，对德国人来说，这茶太苦了，何奕泷则是笑着说，我们台湾人相信，不苦不涩不是茶，而同样的不苦不涩，如今在珍妮手中的茶杯里，几口茶汤下肚，她脸上严峻的线条，在一贯的沉默中，丝毫没有软化的迹象。

    翌日，珍妮带来一盒扩香瓶，摆在研究室的书桌上。何奕泷在午休时间回到研究室，一进门便闻到，他原本以为是香水，但闻起来像甜点的香水，着实不寻常。

    「这是为了谢谢您的茶，」珍妮说，「希望您喜欢r0U桂苹果。」

    「谢谢，这味道很特别……」何奕泷看着桌上的扩香瓶，觉得眼熟，却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。